它积攒了最后一丝力气，扑腾着薄翼，跌落在地上。我小心地把它捉回来，放回到缅桅子树上。

    皇宫外，黄昏的湄公河边成了一个大集市，卖莲蓬的、卖花生的、卖荷花的，甚至还有卖油炸蟋蟀、水蟑螂、小鸟的……一个小贩在河边摆放着几笼燕子，它们在狭小的笼里惊惶地扑腾。“这一定也是卖给人油炸的。”我想。但是我想错了。一个有钱太太付钱买了几只燕子，打开笼子把它们放了。它们是供人放生的。这是一个奇特的产生链––因为有人要行慈悲之事，所以需要买来放生；又因为有人要买来放生，所以就有人专门去捉拿这些无辜的生灵。世间舍本逐末的事，远非这一种吧。

    稍后，我们租船行到湄公河上。夕阳之下，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个小黑点忽现忽没，一只燕子在水里挣扎。这应该是那些刚刚被放生的燕子中的一只吧！三个岸边的小孩显然也发现了，他们剥光衣服跳下河去，一会功夫就将它捞了起来，游回了岸边。这只燕子，将会被油炸，还是戏耍，抑或是重新回到放生产业链中，不得而知。

    船行到河心，轻爽的河风吹着，突然一只燕子栖落在我旁边的船舷上。我把它放在手心里，它没有挣扎，但我能看见它的恐惧和慌乱。它的羽毛凌乱，眼神毫无光泽，我想将它放在桌子上，但它突然纵身一跃，划过天空。在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里，我看见它重新跌落在对岸的草丛里。

    那一只蜻蜓，那两只黑燕，正是近代柬埔寨无言的写照。战争、侵略与斗争把人们折腾得精疲力竭，你仿佛看见了死亡的阴影，但是却忍不住希望他们好好地活下去，就像那不幸的蜻蜓和黑燕一样。
 
经历过几个世纪的短暂繁华，高棉王朝如过眼云烟，只留下散落在热带丛林中的几百处石头的遗迹。短暂的兴盛之后，柬埔寨不断地受到泰国、越南等邻国的入侵和统治。近代的一个多世纪，弱小的柬埔寨更是国土沦丧，侵略者走马灯似地更换，残暴与苦难却从未停止。1863年，柬埔寨沦为法国殖民地。1940年被日本占领。1945年日本人被赶走后，法国人又回来了。1953年，柬埔寨获得梦寐以求的独立，但好景不长，1970年美国人支持朗诺发动政变，随后更直接入侵其南部。此后的二三十年更是不堪回首的岁月，红色高棉1975年取得了抗美救国的胜利，却把整个民族拖入了死亡的深渊。1979年，越南人来了，混战开始了。当越南人最终撤走，红色高棉的屠夫布尔~波特病死丛林之中，奄奄一息的柬埔寨终于迎来和平。然而，整个国家的伤痛却难以在短时间里消弥。

    今天，在吴哥的废墟旁边，在金边的街头，断手断脚肢体不全的乞讨者、卖艺者大有人在，他们多数是被地雷炸残的––埋在地下的地雷据说有几百万颗之多。赤贫依然笼罩着这个国家，那黑瘦、弱小的身体，破烂的衣衫，凄苦的眼神，让人不忍卒睹。而真正的死亡是看不见的，仅仅在红色高棉统治的三年多时间里，整个国家就失去了近1/3的人口，两三百万人被清洗、屠杀、饿死、病死。

    不可以想象，还有多少国家经历过这样反复的内乱和如此之多的侵略者。但是，柬埔寨并不是一个悲情的国度，除了那些乞丐，你并不能察觉它心灵的苦难。

    湄公河边的夜晚，乞丐、车夫成群，游客一路走过去，他们会凑上来。但是，如果你拒绝，他们并不纠缠。一对对的情侣坐在河堤上，小贩静静地守在路灯下，一些穷人、流浪者要么直接睡在河堤上，要么就在马路边搭个棚子拉上蚊帐睡觉。可是，我没有见到一宗抢劫或者偷窃，孩子们在路灯下跳房子、追逐打闹，摩托车时不时穿来穿去。

    在车流如织的金边，摩托车、TUK TUK三轮车，还有一种推土机一样的人力车，简直多如牛毛，但我没有见过一次交通事故。同时，我也没有听见过一次吵架，没有看见过一次争执。倒是我们的同胞们，远在异国他乡，男人在马路上骂老婆的，女人在旅馆走廊里呵斥老公的，在宁静的夕阳里大煞风景地喧哗的，见过不止一次。

    高棉人不急不躁，常常报以微笑。无论是坐在寺庙废墟里静静等着游人“赏赐”的孩子，还是冲上来高声叫卖工艺品的小姑娘，他们都会甜美地微笑，无论生意是否做成，无论你是否真的给他糖果。还有那些生意清淡的车夫，那些四方行走的僧侣，那些乏人问津的小贩，面对镜头，他们绝不躲避，绝不恶语相向，只是默默地看着或者报以微笑。

我们的出租车司机，是一个37岁的中年男人，哪怕是与我们发生分歧，他也不急不恼地笑语相向。午休的时候，我与他聊起布尔~波特，他说，他的童年正好遭遇红色高棉的恐怖年代，父亲和两个哥哥被杀害，而他自己，从小四处流浪。讲到这些，他语气平和，除此而外，他绝不主动向我们提及他曾经的苦难，绝不把伤痛挂在嘴边。我问他，你“Hate”布尔~波特吗？他不知道“Hate”为何意，反复解释也不懂，最后他明白了，他说他的确“Don't like”布尔~波特。

    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游走四方的僧侣，这些出家人的热情、开放让人惊讶，他们是我们在柬埔寨最温暖的记忆。在吴哥，在金边，很多年轻和年老的和尚都主动与我们打招呼，或长或短地攀谈一阵。他们用熟练或者并不熟练的英语，和操着蹩脚英语的我们，聊中国，说家常。他们知道李连杰、李小龙和成龙，皇宫里遇到的一个年轻和尚还能大谈胡主席。他们询问我们，中国和台湾是不是一个国家；他们询问我们，在柬埔寨哪些地方停留。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穿了一件红橙色的T恤，与僧侣们的衣服颜色一模一样，以致于老老少少的师傅见了我都直夸“handsome”。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对于他们来说，四方行走、增长知识也是一种修行，而与游客聊天，锻炼英语、交流文化，也不失为一个出家人入世的好办法。

    苦难和贫穷，并没有把人压垮。在这个佛教深深扎根的国度，佛性消解了浮躁，赋予高棉人一颗宁静、平和的心。他们和中国人一样想方设法赚钱，和中国人一样卖外国游客的高价，和中国的导游、司机一样吃回扣、挣小费，但是，我总觉得，心灵上，文化上，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至少，我没有看到不择手段的强买强卖，没有看到玩尽花招的欺骗，没有看到无休止的死缠烂打，虽然他们很穷，比我们还穷。

    这不免让人想起吴哥古寺里无处不在的“高棉的微笑”。那些用石块雕凿而成的四面佛，分别代表着慈、悲、喜、舍四种无量心，却都不形于色，统统留给世人一个一成不变的微笑。这个微笑，千百年来，历尽风雨变迁，始终不改。这个微笑，深刻在高棉人的心里，投射在他们的脸庞之上。

    苦难已经够苦，生活本已多艰，何不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