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淅:窗外高大的马尾松,上面爬着藤蔓,纠缠不清,一直倾泄到下面的灌木丛中。因为在山顶,树叶总在风中翻飞,沙沙作响;那里曾是一个学校的旧址,在竹林深处,有些弃置的教室,大而空,讲台上是厚厚的灰尘,宿着蝙蝠,在傍晚天光暗淡的时候从我的鼻尖掠过,消失在竹梢后面。风大起来,松在聚拢的夜色中咯吱作响,有小树枝的断裂声,我觉得所有稳固的东西都在我住的那栋房子里面。那里永远都是热闹的,水龙头冲水声、爆香葱声、小孩子此起彼伏的打闹声和大人的斥责声——永远不停。而在没有人住的那一边,则永远是安静的,有时候我更喜欢那边,但晚上从不敢过去,等到早上,赤着脚走在宽阔的回廊里,廊柱间金线纷飞,一侧的房子关着沉重的门,落着厚厚的维幕,有一些陈年的气息飘出来,但石阶上的苔正苍绿着,那里寂静、幽雅、破败、美丽。我的舅舅谈恋爱了,他们一人坐在床上,一人远远地靠在窗边细声细气地谈话,后来他们到回廊去,在光线中或轻快或缓慢地来回走动,那女孩有很好的头发,辫子一直垂到腰际,她在阳光中羽毛般不着实地。他们真的幸福。但我不知道。幸福这样的东西得过了好多年,回过头去看才知道。
我喜欢电影,那时候常有放露天电影的,整座山的人都去看。我和玩伴们都爬到树上去,在杨排长对着阿米尔叫“阿米尔,冲!”的时候,全场准时爆出哄堂的笑声。我一边跟着乐不可支,一面困惑不解,不知到底有什么可乐的。问玩伴,他一面狂笑,一面茫然看着我。有一天晚上,天气非常热,我们趴在公使馆顶楼的栏栅上,远远地在看《巴黎圣母院》,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敲钟人走进坟墓的时候,胳膊肘下的石栏冰凉侵骨,我忽然觉得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悲伤比快乐更容易懂。这种观念让我许多年后仍饱受困惑。但最终,我们仍是为了各自幸福的理由,搬出了这栋房子……
现在,这个山头被辟为公园,以因为“旅游城市”的缘故,门票也涨价了,我不久前去了一次,竹林深处已有溜冰场和登月火箭,公使馆被装饰一新,但那后半部份,已经由其破败了,阶上的苔已爬到廊柱上,廊上堆满杂物,我想,这里可以做一个很可观的溜冰场,放着劲爆的音乐。迟早,这里会被拆掉,变成一堆垃圾。
我吃完那片干涩的面包,打开电脑,本想写写这座城市附近玩乐的地方,谁知竟写成这样,为了不破坏政府把外地人骗过来大捞一笔的计划,我把城市名隐去;又疑心这篇东西贴到旅游网上去会被人围殴至死,但仍把它贴出去,以纪念我那些已逝去的、正在逝去和即将逝去的无聊、锁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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