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11/22 14:01:42来源:不详
我要到南方去找更强烈的光线和色彩。南方的小城凡度山、阿维庸、桔城、尼姆、阿尔勒、海上圣玛丽、艾克斯、蒙比利埃、贝西是我眼里的一串珍珠。每当我看到南方蓝的通透明澈的天空,心底最深处如有清泉流过,直想歌啸。因此,我把自己献给巴黎的工作,把工作的收入献给法国高速铁路公司。
凡度山
八月十五日,圣母升天节,四天的长周末。还留在巴黎的人纷纷涌向海边,度长假的人还没有回来,此时的首都如同空城一座,大街小巷难得的寂静,干干净净不见狗屎。我每周两次下班后为住在马亥区外出度假的朋友浇了一个月的花,一个人寂寞无聊就跑去凡度山谷看薰衣草节。凡度山隶属普罗旺斯大省,离桔城不远,是环法自行车赛中山路最艰难的一段,因此闻名。
漫山遍野的薰衣草多半已收割完毕,我到时已是薰衣草季的最后一个星期,自行车上牛头上少女的裙边插满深紫浅蓝的花束,整个山谷弥漫着熟透了的浓浓草香。田里一笼笼四散开来的薰衣草和挺拔的向日葵排成整齐的行列一直伸向远方,田边斜着一棵苹果树,不远处几栋黄墙蓝木窗的小砖房子。田间有四五个人在割薰衣草,头带草帽,肩上搭着用白布围成的及腰长袋,用来装香草。阳光撒在薰衣草花束上,是一种泛蓝紫的金色光彩。冬天在尼姆的小咖啡馆看到一个游客拿着薰衣草向日葵明信片,问法国哪里可见这样的景色,女老板纯朴一笑说:“遍地都是,可您错过了季节。”
薰衣草节的内容是镇上的男女老少穿着上个世纪的农夫更夫淑女乡绅的布衫绸服,骑坐着一百年前的脚踏车马车,牵着他们的牛羊鸡鸭,带上他们用薰衣草作的肥皂香水,塞满薰衣草花仔的药枕头和当地产的蜂蜜牛扎糖水果香瓜,陶器泥塑到村外的树林里摆摊子。青年男女和孩子们围成圈跳普罗旺斯舞,女子是镇上的小学老师,脸红红的,胸高臀重。几个男的身形又高又厚,跳起舞来却很轻快。这场景直令我想起四个字:纯真年代,并动了要到普罗旺斯作一年农民的念头。
天大热,我走回小镇,要了瓶冰可乐面朝下躺在镇里酒吧的露台石岩上,太阳滚热地晒在背脊上,这里的太阳是干净爽烈的暖热,不带一丝潮意,晒着骨头酥化,让人要蒸发化作无形。三四点钟的酒吧聊聊没有几个人,空气也懒懒的,心里非常安静。耳边是山谷里好风长吟和镇上游乐园的杂乱无章的音乐声。远处山坡上整齐的葡萄矮藤,东一块西一块的薰衣草织成的紫毯,绿成一团团的柏树和桔黄瓦片铺成的屋顶仿佛都开始浮移摇动起来,仲夏的梦境。
翻一个身,闭着双眼也感到太阳的亮度,于是用手背盖住。恍惚中想起《恋恋风尘》,想起祖父对流浪后受伤回乡的他,不经意中说的那些关于乡土和农作物的话。和着这里听到的乡下口音,吸入的空气,看到的传统,历史和这里的人背负的风土,终于想明白,一切都需要时间。侯孝贤说的不错,“人在培养作物,人在活下去的时候所需要的乐天性都是从风土中捕捉到的”。然后,再然后想那个人已经走了这么久,而这大山里的田间作物疯狂抽枝生长开花结果,已轮过一回,那么人也可以试着去忘记去释怀了。但愿所有的痴心痴意在这里都还诸天,还诸地,还诸山,还诸司管众草木的神。
阿维庸
我在佛罗伦萨的米开朗基罗广场上等日落的时候遇到一对台湾教师夫妇,三四个小时里和我在做同样的事情,于是聊起蔡明亮的电影罗大佑的歌,颇为投机。他们说起因为假期预算有限,在法国期间只选择了三个城市:巴黎,阿维庸和安西。对于他们万难取舍之下的选择,我表达了真心的赞同。有人说巴黎之外都不算法国,另一说是外省乡下才是真法国,但不论如何我们的台湾同胞都算是看过“世界之都”和“普罗旺斯风情”了。安西在我曾就读的大学城边上,一派阿尔卑斯雪山森林大湖的秀丽风光,当另章别述。
阿维庸位于普罗旺斯蔚蓝海岸大省和罗那阿尔卑斯大省的交界处,边上是源自瑞士,流经里昂,桔城,阿尔勒的法国第三大河:合恩河。阿维庸周边地势开阔,物产丰富,十四世时她曾是罗马红衣主教的皇城,名胜古迹众多,加上一年一度在教皇城内庭院开演的法国话剧节,阿维庸是上得厅堂的大家闺秀。
阿维庸的一道名菜是牛肉糜茄饼,据说也是普罗旺斯地区的名菜。茄子原是极吃油的小菜,我向来喜食。这道名菜是用橄榄油久浸的茄片和用红酒浸的牛肉做成,牛肉酥烂,肉汁随着橄榄油烩进茄饼,十分合我酥软久炖的口味。我小时梦想能享用到《红楼梦》里王熙凤让刘姥姥吃的用鸡瓜子煨的茄鲞,看来一时不能如愿,只能用各种各样的外国茄鲞聊以慰藉。
在阿维庸断桥上隔水吃风听儿歌是一乐事儿。横跨合恩河的原桥毁于战事,断桥却因祸得福成了名胜,法国孩子都会唱关于她的儿歌:“在阿维庸的桥上/让我们跳舞/在阿维庸的桥上/让我们围着圆圈跳舞”,我学法语时老师也教过这首歌,为的是培养语感,后来我常用这首歌去逗引小孩子,因为法国孩子一听到这首儿歌就像小蜜蜂遇到了同类,立时和你亲,两腮上骗几个沾满口水的香吻是没有问题的。合恩河水面宽阔,走到河中央的桥断处凭栏四望,碧流湍急而长风拂面,浊气缓舒而清气渐入,耳边又有电子导游录音机里的儿歌和当地民歌,是所谓“隔水吃风听儿歌”也。
我第一次去阿维庸的时候,一个人在老城区的巷子里转,看到一个牛仔抱着吉他唱歌,我坐在不远处的街角石阶听了一下午,现在只记得起一首老鹰的《亡命之徒》,总之是弹唱得深入三味,功力非凡。彼时阿维庸的天也是让人心醉的蓝,货币用的还是花花绿绿的法郎,我亦是第一次这样听歌,不知道应该在他面前的琴盒子里放多少硬币,总觉得这样长久安静地听他唱是陌生人的心契,放了硬币倒像是百般的拧扭起来。最后万分局促地上前放了几个五法郎的硬币,一瞥琴盒子里空空荡荡的,不过他倒是自得其乐的很。
尼姆
我在法国的清明节,十一月初的时候去的尼姆。此时巴黎已是多雨的冬天,南部却晴朗明媚如同夏天,只是日照的时间明显缩短了。尼姆的名胜是斗牛场,罗马神庙和喷泉花园。斗牛场在南部比较常见,阿尔勒,海上圣玛丽,贝西都有。尼姆的罗马神庙自然不如罗马的神庙来的气势雄伟,超离凡界,但是我很喜欢尼姆的神庙,因其精美而不张扬,妥帖地和小城融在一起,成为她的一部分,而且恰好在她心的位置。
我是在尼姆喷泉花园第一次看到南部标志性的休闲运动“贝当克”的。贝当克也就是掷铁球,游戏规则很简单:先掷一小球在地上,然后每个参加者抛出自己手中拳头大的铁球,最靠近小球者胜,投掷中也可以击开他人的铁球以占取优势。关于南部的电影里常见的镜头就是大把的阳光,橄榄油,新鲜蔬菜和贝当克,贝当克早已是南方男人悠闲自在的代名词了,就跟北京男人的遛鸟唱曲儿的兴头一样。这里的男人常常在农闲和周末玩一整天,直到日偏西,等家里的媳妇们来叫吃饭。那天看到的五六组人中居然还有一组年青人。有人手里拿着布头,时不时擦着球,有人手腰里别着小尺子,最后争持不定时还得靠小尺量裁。
我常对自己说,不能仅仅闭着双眼去想象那些看不见的城市,人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那些远方的城市只有亲历才能了解。尼姆深深吸引我的是她迷世俗的一面,我亦是偶然看到这一面的。我是在一个周日的清晨走进尼姆三角形老城的。空气像新鲜的冰镇柠檬水沁入肺里,阳光水一般流淌尼姆的大街小巷,行道树烧成火红赤金的秋意。
尼姆的房屋多是黄绿蓝粉的淡色外墙,白木护窗,三四层高。早上十点钟的光景,临街的窗户纷纷打开。我在小巷里穿行,习惯性地抬头看我衷爱的南部蓝天,发现窗口的风景也颇动人。有人晾出了一床被单,丝棉的织线里缠着周末上午长久从容缱绻的味道;从一个低矮的二楼窗口可以看到厨房墙壁上挂着一套铜色的长柄炊具,一个主妇正在用洋葱爆锅炒海味,香气飘到半条街上,让我感到无比饥饿;对面的三楼窗口两个很帅的男人穿着睡衣,靠在栏杆上吸早上的第一支烟,胡碴的长度刚好可以甜美地刺激唇瓣,我似乎感到尼姆的夜晚在亢奋的细微颤动和急促的呼吸中难以自持;更高处的一个窗口有一对父子,小孩坐在阳台上看漫画,把双腿伸出铁栏杆在空中晃荡,父亲在打哈欠,一脸我所谓的“星期日表情”;街角的咖啡馆里只有四张小圆桌,几个男人站在吧台前喝小杯浓咖啡,交流着当地的新闻,笑声爽朗。
尼姆周日的清晨散发出来的家居生活的浓烈气息,吸纳我所有关于城市的记忆。让我忍不住自问,是否该停下疲惫的四处流浪,找一处属于自己的房间,开始“真实”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