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五六十年前的怀旧音乐,闲坐窗前看卡萨布兰卡的车水马龙如电影画面般流转不息,一任杯中的牛奶沫和薄荷叶聚散沉潜……卡萨布兰卡的浮生半日,就这样挥霍了不也很好?
奶咖啡和薄荷茶的滋味
走进旅馆附近的“南国棕榈”(Palmier du Sud)咖啡店,电影《卡萨布兰卡》的主题歌《时光流逝》(As Time Goes By)响起:
A kiss is still a kiss,a sigh is just a sigh.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As time goes by.
一瞬间,好像置身于黑白电影里亨弗莱·鲍嘉的“里克夜总会”,在缭绕的烟雾和琴音里瞥见英格丽·褒曼饰演的伊尔莎款款走了过来,向低头弹琴的黑人乐师山姆颌首招呼──
她(浅笑):“你好,山姆。”
他(一愣):“你好,伊尔莎小姐。我没想到会再见到你。”
她(感慨):“那么久了。”
他(附和):“是啊,往事如烟哪。”
她恳求山姆弹唱那首他们过去熟悉的《时光流逝》:“叹息一瞬间,甜吻驻心田。任时光流逝,真情永不变。”
当唱片里的杜利·威尔逊悠悠吐出“As time goes by(时光流逝)”这句歌词时,“南国棕榈”咖啡店里所有正在喝咖啡的人脸上似乎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一丝恍然若失的神情。
听这样一首轻曼而又浸着淡淡幽怨的老歌,恐怕没有比卡萨布兰卡更合适的地点了吧?
在“南国棕榈”咖啡馆,饮者照例可以选择法国式的奶咖啡(caféau lait),也可点要一杯摩洛哥人喜爱的薄荷茶。这两种味道迥异的饮料恰好代表着卡萨布兰卡的双重性格:咖啡是旧日法国殖民地的欧陆情调,薄荷茶则是地地道道的北部非洲风情──口味爽朗而略含刺激,使人联想到阳光、沙漠、绿洲和棕榈树。
这二者使我难以取舍,于是,咖啡桌上同时出现了一杯浓酽的奶咖啡和一盏浮着深绿色薄荷叶的红茶,外加一碟小巧玲珑的奶油巧克力饼(chocolate brioche)。
就着五六十年前的怀旧音乐,闲坐窗前看卡萨布兰卡的车水马龙如电影画面般流转不息,一任杯中的牛奶沫和薄荷叶聚散沉潜……卡萨布兰卡的浮生半日,就这样挥霍了不也很好?
小巷深处的库斯库斯
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卡萨布兰卡在法国统治下,曾经享有“北非巴黎”的美称。摩洛哥独立多年后的今日,城市布局仍以联合国广场、穆罕默德五世广场、胜利广场等几个点为中心,宽阔的林阴道呈辐射状向外发散,连成网络,颇有些巴黎的恢宏气度。“卡萨布兰卡”是西班牙语,casa意为“房屋”,blanca是“白色”,连起来就是“白房子”的意思。由于“卡萨布兰卡”实在响亮,知道城市原名“达尔贝达”(Dar el Beida)的人反倒不多了。
既然名为“白房子”,卡萨布兰卡果然满街都是白色的建筑物。铸铁的阳台,Art Deco风格的装饰纹,温柔敦厚的圆弧状线条,雪白的高墙大院映衬着棕榈树的枝叶,自有一股旧殖民地所特有的闲情逸致。
市中心的联合国广场北面,仅仅隔着一道不很高的土黄色城墙,却是另一番天地:狭窄密集宛如迷宫的小街小巷,喧闹活泼的集市,面的柏柏尔女人和穿传统长袍的男子行走其间。这里是卡萨布兰卡的阿拉伯旧城区,人称“麦地那”(Médina)的城中之城。它全无城墙外那大半个卡萨布兰卡的殖民地样貌,唯有密密麻麻的砖房,同样是一色耀眼的白。
这是另一个卡萨布兰卡。它让我暂时忘掉鲍嘉、褒曼、黑白电影所代表的那个卡萨布兰卡,转而唤起了一种更悠远更神秘的思绪,就像阿拉伯音乐、阿尔罕布拉宫的马赛克以及《一千零一夜》的东方传奇所唤起的情绪。
然后,不知哪里飘来的一股香料的气味,打断了我的遐想。
麦地那的窄巷里藏着好些地道的摩洛哥餐馆。不必刻意寻觅,只需循着辛辣浓郁的库斯库斯(couscous)香气而去,肯定不会错。库斯库斯的原料是一种北非特有的叫做semolina的粗粒面粉,黄黄亮亮的,类似小米,但味道与小米不同。
库斯库斯的烹调工序颇为繁复,先得将“小米”蒸熟,然后用杜松子、月桂叶烧开的热水及橄榄油拌匀,反复揉搓,待其熟软成形,再拌入葡萄干等干果,同时另熬一锅鸡肉(或羊肉)高汤,连汤带肉与“小米”混合在一起,嵌入土豆、胡萝卜等蔬菜,再蒸。起锅后配上几串蘑菇、青椒,才算大功告成。吃这样一顿饭,最好是提前向馆子预订好,然后去麦地那的胡同里优哉游哉一两个时辰,待走街穿巷乏了再折回饭馆,这时候库斯库斯正热腾腾地引诱着你前去大快朵颐呢。
那一杯怀旧的鸡尾酒
麦地那的北面,临近大西洋处,昂然耸立着卡萨布兰卡的地标──哈桑二世清真寺。据说,它是目前世界上规模第二大的伊斯兰教寺院,仅次于沙特阿拉伯的圣城麦加(Mecca)大清真寺。从海上远眺哈桑二世清真寺错落有致的绿屋顶,像一艘巨轮泊于大西洋岸边,高耸而笔直的主塔是它的桅杆。这座方形主塔高度近二百米,在宗教建筑物中是世界之最,远远高过埃及的大金字塔和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
礼拜大殿可容下二万五千名信众,除了玻璃是威尼斯制造外,其他所有材料都为摩洛哥本土出产。但有趣的是,这样一座从宏观结构到最细微的装饰处处体现着摩洛哥民族特色的宗教建筑,其设计者却是一名外国人──法国建筑师米歇尔·朋索。
朋索的设计融合了阿拉伯的思想、摩尔与柏柏尔民族的艺术,亦不排斥现代科技。例如,礼拜大殿的天顶实际上是一巨大的可移动天窗,开合由电脑控制。当我随着一众参观者立于殿内仰望天窗徐徐开启,阳光从天而降时,我意识到现代建筑确能发挥出传统宗教建筑不可能有的功能,尽管哈桑二世清真寺从本质上说仍是一所传统的清真寺。
在这被激光划破的天穹下,我沿着滨海大道向城西踱去。夜灯次第亮起,炊烟从海边的白房顶上飘出来,消散在温煦的海风中。在这昼夜交替、时光流转之际,阳光下的卡萨布兰卡黯淡下去了,连同那些明媚、鲜亮的颜色──蓝的天空白的房子,红的地毯黄褐的土墙,男男女女身上五颜六色的衣袍一一失却了它们耀眼的色泽。此时的卡萨布兰卡,让位给了某种更为凝重的、几乎是黑白电影般的情绪,就像那部令人难忘的《卡萨布兰卡》——有着某种渴望,某种困惑以及某种莫名的感慨。
在“里克夜总会”,伊尔莎与里克久别重逢,却未能破镜重圆,而是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互道珍重:
在这样的夜晚,卡萨布兰卡不复是殖民时代那个侨民荟萃的不夜城了,“伊尔莎”、“里克”们已无处寻觅。在暗夜的沙漠里,联合国广场一角的凯悦大酒店是块小小的绿洲,那里有家“卡萨布兰卡”主题酒吧,内部陈设仿照“里克夜总会”,墙上挂满了《卡萨布兰卡》的海报和剧照,吧台上方悬着一架螺旋桨飞机的模型,就和电影里的一模一样。那天晚上,当《时光流逝》的钢琴曲在酒吧里悠然奏响时,手捧鸡尾酒坐在灯影里的人们和我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丝会意的微笑。